她嫁给了爱情的影子——小计秦腔《五典坡》

我们省正在举办一个大型的戏曲大赛,我和母亲从初赛到现在的决赛一直都很关注,几乎场场不落地观赏了下来,里面有一些曲目久唱不衰,很有艺术的典型性与内容的启发性,虽然我对于戏曲是个门外汉,仅仅只能欣赏唱词念白,但是我仍然乐此不疲。不光是秦腔,京剧豫剧之类北方戏我也很喜欢,南方戏因为口音的关系,不是很能欣赏,而且有时候感觉太软绵绵啦,会听睡着,我个人还是满喜欢那种热热闹闹的武打戏或者神仙道化的戏曲,的确是个俗人哈哈。俗人就俗人吧,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今晚一位选手的决赛曲目是秦腔经典剧目《五典坡》里的经典唱段《探窑》,我们一般俗称“老娘不必泪纷纷”唱段,因为这折戏起首有“老娘不必泪纷纷”一句,而且是以王宝钏对母亲的倾诉为主要表现方式的。
《五典坡》的故事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民间传说,故事的内容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这是一出经典的秦腔剧目,不仅是因为他的舞台程式美,演员唱念做打俱佳,唱腔有激昂有婉转,故事情节冲突多高潮迭起,也是因为他在当时有一定的反封建进步意义,因此成为流传至今久唱不衰的戏曲财富。
这出戏比较著名、演员和自乐班演出较多的是《三击掌》、《探窑》和《赶坡》,这三折戏分别表现了王宝钏与父亲的人生观矛盾、与母亲的孺慕之情、对丈夫的忠贞之情,比较全面地表现了王宝钏这个人物激烈、勇敢、爱憎分明、坚贞的宝贵品质。

《三击掌》是王宝钏抛绣球打中乞丐薛平贵之后,他父亲——当朝宰相十分生气,要求王宝钏重新择婿,不肯承认薛平贵,王宝钏对于父亲的蛮不讲理与嫌贫爱富十分生气,于是与父亲三击掌约定自己和薛平贵出去生活,再也不进相府大门。
《探窑》是王宝钏结婚后八年(也有十几年这个说法)后,因为丈夫出征久久不归,心中思虑成疾,她的母亲知道后带着院公丫环来她居住的寒窑探望她,看到她生活的如此贫困,非常伤心,希望女儿能和自己回去,但是王宝钏却谢绝了,决心在寒窑等丈夫回来。
《赶坡》是薛平贵征西回来后,本想立刻与妻子团聚,但是担心自己不在家十八年,妻子已经琵琶另抱,所以决定装作陌生人试探王宝钏,结果却被忠贞的王宝钏骂的狗血淋头十分难堪。

纵观这三折戏,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性从千金小姐到村妇的形象转变。三击掌时期,王宝钏的唱词是比较优雅的,她讲了许多圣贤的事迹来劝告父亲不要低看穷人,唱词为:
【老爹爹休要那样讲,有平贵儿不要状元郎,有几辈古人对父讲,老爹爹耐烦听心上, 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陈州曾绝粮,韩信乞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人名士名相名将一个一个人夸奖,那一个他作过状元郎。老爹爹休把穷人太小量,多少穷人是栋梁。】
从这段唱词我们可以看出,王宝钏是饱读诗书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期望能用先贤的事迹来感动父亲,让他同意自己的这门婚事,但是对于一个看惯了世间事的相爷来说,先贤固然令人尊敬,但是对于自己最疼爱女儿的婚事,她不愿把宝压在一个什么名堂都没有也看不出发展潜力的乞丐身上,他的面子不允许他招乞丐为女婿,他的经验也不支持他冒险,所以他无论女儿怎么说都不同意,王宝钏气愤难耐和父亲决裂。在舞台表现上,这个部分有相爷叫她脱下宝衣净身出门的场景,而王宝钏抱着衣服看了又看,最后哭哭啼啼地脱下还给父亲下场走开了。
这个决裂,其实是两代人之间人生观的一次碰撞。王宝钏从小衣食无忧饱读诗书,他认为穷人也是可以出人头地的,但是她的父亲却知道现实哪有那么简单容易,就算两人能“有情饮水饱”,但是自己的女儿和这个乞丐到底能不能有情还是未知数,他并不愿去赌这个未知数,这是他对女儿的爱。这颇像现代被韩剧和琼瑶剧洗脑了的孩子与父辈的争吵,似乎只要有爱就能走遍天下毫发无伤,两人只要有情就能白头偕老,但是实际上现实并不如此。王宝钏被封建思想洗脑,她执意要嫁给乞丐,一方面是认为穷人也能成就伟业,另外一方面也有“不嫁二夫”这种落后的思想在作祟,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己打中乞丐就是这种命运了,不能违抗,也不该违抗,只能接受。她并非是多么爱薛平贵,她爱的仅仅是自己心中的理想——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你爱他什么呢?

而《探窑》这折戏,则是王宝钏在民间生活了很久之后与亲情的一次重逢。我们可以看到,出场的王宝钏的母亲与随从丫环都是光鲜亮丽,而王宝钏却满面病容憔悴不堪,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住在条件恶劣的寒窑里。母亲要进窑洞,她拦着不让,母亲执意要看,四个人进去后都十分伤感,缺桌少凳,丫环和院公只能坐在地上,我想这个时候的王宝钏一定是非常难堪又悲伤的吧,被母亲看到落魄倒没有什么,但是被从前伺候自己的下人看到现在这副模样,对于一个性格激烈自尊心很高的人来说大概是很难受的吧。这个时候的王宝钏,既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又没有夫家的照顾,在贫苦的寒窑里艰难度日,情景之惨可想而知,这时她对母亲唱了两段戏词:
【老娘不必泪纷纷,听儿把话说原因。我父在朝官一品,膝下无儿断了根。所生我姐妹人三个,个个长大配婚姻。我大姐二姐有福份,与苏龙魏虎结了亲。单丢下苦命宝钏女,绣球儿单打讨膳人。好配好来歹配歹,富的富来贫的贫。世人都想把官坐,谁是牵马坠蹬人。】
【母亲请坐容儿禀,满腹心事诉娘听。并非是儿不听老娘命,十余年儿常念母女之情。皆因为儿把那志向拿定,和我父三击掌永不回城。曾不记娘啊你身染疾病,儿许下花园里祝告神灵。花园内祈祷百日整,三宫主母皆知情。五色花线与儿赠,造就绣球结姻盟。王孙公子多齐整,绣球儿单打乞儿身。席棚里平郎拿礼敬,我爹爹一见怒冲冲。嫌贫爱富失人性,当时赶走奴夫公。逼你儿改嫁我怎答应?父女们击掌在席棚。想回相府父拦定,强逼我割断母女情。无处来,无处停,就在这寒窑把身容。曲江池里不宁静,红鬃烈马伤生灵。男子汉不敢把地种,妇人家怎敢奔桑园中?唐主爷,胆颤惊,他出下榜文招英雄。平郎夫生性多英勇,才降了红鬃烈马一盘龙。唐主爷,喜气生,才封他后军督府在朝中。平郎夫征西无踪影,你儿寒窑受苦情。今日母女见一面,孩儿纵死心安宁。坚守寒窑把夫等,儿绝不返回相府中。回府去你对我父禀,你就说宝钏我丧性命。】
从这两段可以看到,王宝钏这个时候其实是有后悔的心情,她先是无奈地说“好配好来歹配歹,富的富来贫的贫”,后来又说“想回相府父拦定,强逼我割断母女情”,她认为自己嫁给乞丐是命运的使然,自己命苦,才会在那么多王孙公子里单单打中乞丐,而和父亲赌气断绝关系后,她也想过回家,只是父亲太蛮横,不让她回去不让母女见面。
那么,真的是王宝钏命苦吗?她自己说好配好来歹配歹,那么她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那个“歹”的吗?当初她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地位还是财富,文采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哪里和”歹“字沾边呢?她嫁给乞丐,既不是父亲逼迫也不是奸人陷害,是她自己的选择啊,虽然她认为这个选择是她对于命运的认同,是一种坚持,可是坚持的结果却让她从一个”好“变为了“歹”,从“富”变成了“穷”,这究竟是命运的不公还是自己的选择失误呢?当初他的家人给她摆过另外的路,让她重新择婿,是她自己拒绝了——命运曾经给过她另外一个选择,只是她推开了。她的姐姐们嫁给了达官贵人,过得幸福不幸福我们不能妄言,但是王宝钏过得不幸福这是显而易见的。
或许这近十年的民间生活使她看到了更多的现实与悲惨,也让她有时间能回顾自己当初的选择,只是她性格中那份在优越中养成的固执与自尊让她无法承认自己错了,所以她要对母亲说自己丈夫很能干,受到了皇帝的赏识,这话看起来是对母亲说,但是实际上难道这不是在给自己打气吗?如果没有这么一件英雄事迹来让自己在冰冷简陋的寒窑里午夜梦回时安慰自己,那么我想王宝钏或许根本忍不到十年——正是因为她与薛平贵没有长相厮守,才能在回忆与想象中将自己的丈夫当成一位震古烁今的大英雄,才能为自己这悲惨生活的继续找到一个动力,才能依靠一种信念一个人过了十八年。但是,这十八年究竟是对是错,究竟值得不值得,或许只有王宝钏自己心里明白。

《赶坡》一场唱腔酣畅淋漓,内容非常活泼,但是结合前面的几折来看,这出戏却是让人感到悲伤的。薛平贵回来试探妻子,王宝钏在与他唇枪舌剑许久之后终于气冲冲地唱到:
【军爷讲话真见浅,你把我宝钏下眼观。我的父在朝为官宦,所生下三花无一男。我大姐身配苏官宦,我二姐又配魏狗官。单丢下苦命命苦宝钏女,才许下飘彩大街前。二月二龙出现,王宝钏梳妆彩楼前。王孙公子有千万,彩球儿单打薛平男。席棚里去把我父见,我的父一见怒冲冠。前门里赶出薛平贵,三击掌气走王宝钏。我夫妻城南见一面,手抱头儿哭连天。无处立来无处站,在城南寒窑把身安。曲江池里妖马现,那红鬃烈马把人餐。男子汉不敢耕田地,妇人家怎敢奔桑园。唐主爷家心胆寒,出下榜文招好汉。我平郎放下破天胆,才降了红鬃烈马龙一盘。唐主爷家心喜欢,才封他后军都府在朝班。西凉国反了女玳瓒,打来战表要江山。我父与魏虎拿本荐,将督府削职先行官。我平郎一去十八载,书不捎来信未还。这一锭银子莫与我,拿回去与你娘安家园。量麦子来磨白面,扯绫罗来缝衣衫。任你娘吃来任你娘穿,把你娘吃的害伤寒。有一日你娘死故了,死后埋在大路边。请和尚来把经念,立个碑子在坟园。上刻你父薛平贵,下刻你娘王宝钏。过路君子念一遍,军爷!把你的孝名天下传。】
即便过了十八年,王宝钏依然活在那个降龙英雄的传说里,她依然能记起自己是怎样骄傲地离开了人人羡慕的家庭,怎样嫁给了一个大英雄,怎样地为他苦守了十八年矢志不渝,就算旁人不为她感动,她也依然能感动自己。
但是,她是真的无悔的吗?如果说前半段唱词是一个女人在缅怀自己轰轰烈烈的青春,那后半段则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个女人的庸俗化,或许十八年前她坐在凉亭里,丫环帮她打扇端茶,她读着优美的诗文,想象着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丈夫在良辰美景之下互诉衷肠诗文唱和——她一定不会想到十八年后自己要挎着一个菜篮子独自为生计奔波,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兵痞调戏,嘴巴里会吐出这些泼妇骂街一般的村野俚语,甚至会因为害怕对方的纠缠落荒而逃——那个时候她是温暖而安全的,是优美而有未来的,但现在的她拥有什么呢?除了年岁增长,她在这段婚姻里到底获得了什么呢?
而薛平贵呢?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比起王宝钏十八年的坚贞,他不仅在外娶了公主,还因为要考验结发妻子的清白而故意引诱她出轨,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好在哪里呢?如果说十八年前他还拥有勇气与感恩,能和王宝钏“手抱头儿哭连天”,能为了给妻子长脸而“放下破天胆”,十八年后荣归故里的薛平贵对于王宝钏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王宝钏这十八年争的究竟是什么?是荣华富贵吗?那她当初就算不结婚也是荣华富贵了。是一个封号吗?那她随便改嫁给一个王公贵族也早有了。是爱情吗?他的平郎在这十八年李究竟为她做了什么?而且一见面就在质疑她的忠贞与爱情。王宝钏这十八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她究竟嫁给了谁,她究竟坚持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呢?如果仅仅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那么这结果是不是就真的让她感到心满意足,这十八年的辛苦与不堪是不是就因此烟消云散了呢?那表面的荣华与她失去的青春相比真的那么让她无怨无悔吗?
爱情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或许就是婚姻,就是一个令自己安心的男人,所以王宝钏才不愿放弃这段婚姻,不愿否定薛平贵,在她看来自己的姐姐是“有福份”的,因为她们都嫁给了达官贵人,都获得了婚姻和可靠的男人,而自己如果放弃这两样,那么就变成了人生的失败者——爱情所应具有的含义,王宝钏真的懂吗?
对现代的我们来说,爱情不仅仅意味着获得一个结果或者名分,而是在为这结果与名分做一个合理的铺垫,他不仅包含着彼此的爱慕与尊重,期望与照看,也包含着对责任与义务,付出与牺牲。在我看来,无法走向婚姻的爱情就像是无法成形的胎儿,你知道你曾经拥有,但是你却无法看到他最终的形状与茁壮的未来,那就像是回忆里一股轻飘飘的烟雾,终究要被现实的阳光驱散,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见。在遇到那个最终没能牵手的人的时候,或许我们连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为什么会为他伤心都想不起来了,现实的幸福就这样一步步打败了回忆,让一切都落到了实处。

这出戏最开始或许是有着反封建的意义,比如对于出身论的反驳,对于父母包办婚姻的反抗,对于忠诚的极致化褒扬。但是对于婚恋观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的正面教材,在现代社会的意义,他甚至不如《拾玉镯》这出喜剧来的更为积极。一个女人有多少十八年可以浪费,一个女人面对各方的压力坚守着自己都不明白的理想到底是好还是坏?一个女人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到底要选择怎样的男人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才能获得世俗的幸福?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究竟能走多远?在理想与现实,个案与普遍之中要如何选择?或许就是有太多的女人想不通这些问题,才变成了所谓的“剩女”。
这是一个价值观混乱的时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套哲理,或许比起这样的犹豫,王宝钏那无知无畏的十八年更加简单易行,但是那并不代表她最终获得了幸福——在十八年后又过了十八天,她带着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忠诚与爱情死去了,她的死亡不仅解脱了自己一生的悲苦,或许也解脱了薛平贵良心的枷锁。
我们无法责备王宝钏,毕竟文学作品都是具有时代局限性的,是要为统治服务的,政权需要一个名为王宝钏的牌坊,她就必须走上祭坛成为一座沉默的华表。但是生活在现代的我们却不必选择这样一个悲剧的华表来作为自己爱情的道标,至少我们再也不必用十八年来证明一个人的不忠诚了。能够生活在一个甚至可以选择不选择的时代,对于我们来说是幸福的,是值得感恩的进步与宽容。

我记得每次与父亲看这出戏,父亲都会说,这出戏也太假了,她爹是相国,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肯定在私下时常接济她照顾她——这或许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至少现代的父亲们懂了孩子纵然不对也要容许她有反思的空间,再也不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粗暴时代了。这是两代人都值得庆幸的时代,尽管依然有碰撞,但我们或许再也不用以隔断亲情十八年作为代价了。

0 Comments

No Comment.

宝宝
fatboy